當李安遇上張愛玲〔文化／表演藝術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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by 馬家輝

誰最適合演《色，戒》裏的王佳芝？李安說自己來自台灣，故希望找台灣女孩子，「大Ｓ」目前在試戲，若不成功，便會考慮舒淇、周迅等他早已認識的女演員。這些名字皆有合宜之處，因為長相都夠艷麗，飾演色誘漢奸的女大學生，擁有足夠的說服力，但若要講求「忠於原著」，她們卻又各有所缺。

1.致命的吸引力

李安計劃拍張愛玲的《色，戒》，從市場的角度看，「美國奧斯卡大導演×中國文壇祖師奶奶」，威力有如鋤大Ｄ裏面的兩條「2」，拿在手裏，贏了八成；剩下的兩成得失機會，完全要視乎選角是否得宜了。
這許些年來，張愛玲對於華人導演總是一個「致命的吸引力」。
讀完她的小說，除非像王晶或曾志偉般從十二歲起早已立志不扮高深，否則，稍有半分「人文素養」的導演通常忍不住改之拍之，欲在大銀幕上呈現張愛玲式的精緻細膩。他們都很努力，或非常忠於原著，或約略有所添加，拚了命想拍出張氏作品的蒼涼與華麗，然而其志可嘉是一回事，若以戲論戲，說句老實話，恐怕沒有半齣能夠說得上是成功之作。

為什麼這樣難拍？
或許有兩個理由。首先是因為張氏作品的吸引在於作者的「有我」，張愛玲常於勾勒人物和場景細節的白描過程裏，輕輕加入一兩句冷嘲熱諷的點評。她先扮演畫家的角色，用最精準的筆墨在畫布上塗抹出最艷麗的色彩，令讀者五色目迷，在紅橙黃綠的迷宮裏跳不出來；然後，她也像一位隱形的醫生，用最鋒利的語言做手術刀，出手凌厲，嗖一聲在畫布上割開幾道狹小的裂縫，讓讀者於熱鬧的最高處忽然窺見色彩背後的暗斑，原來布上全是跳蚤，一顆心，便冷了。
隨手舉《傾城之戀》的一段例子：白流蘇與范柳原打得火熱，惹來全屋女人妒忌，她獨在房裏點燃蚊香，張愛玲把場景和動作描述得清楚明白之後，來了一句結尾──「一個女人，再好些，得不著異性的愛，也就得不著同性的尊重，女人們就是這點賤」。
這類似虛還實的點評是對導演的最大挑戰，應付不了，便充其量只拍得出畫布之艷而展現不了令人印象深刻的唏噓；也就是說，拍不出張愛玲。
張愛玲難拍的另一個理由是小說欠缺強烈的劇情節奏，不太合港式導演和製片的胃口。他們普遍沒有耐性花一百分鐘去營造劇終的一個高潮，故總按捺不住利用電影語言──包括煽情的音效和緊密的鏡頭──來替故事「加速」，結果拍出來的效果大多比較像張恨水而不是張愛玲。
張愛玲不是美國Annie Proulx，但幸好李安也終究不是香港導演，且看兩位藝術家於生死之間能有什麼樣的交集，紅玫瑰白玫瑰，說不定能夠令華語電影綻放一園醉人的香花。

2.做不成漢奸了

李安拍《色，戒》，娛樂版說男 主角內定為葛優，但兩人同時否認，異口同聲表示沒這回事。
小說的男主角是個漢奸，從上海來到香港，再回到上海，跟女主角勾搭上，險遭暗殺，但峰迴路轉，最後死的不是他；這個角色，性格偏向深沉內斂，很能於混亂中壓得住大局，而且夠狠，該下重手時絕對不會仁慈。
就氣質和演技而言，葛優確是適當的人選，別看他笑起來可以像下流的癟三，當他把眉心攏掇，似是有千百條詭計在腦內迴轉，誰都不敢亂惹他。更重要的是，葛優的長相與眼神兼含正邪，頗合一般想像裏的「漢奸」形象，也似張愛玲筆下的易先生，「穿著灰色西裝，生得蒼白清秀，前面頭髮微禿，褪出一隻奇長的花尖；鼻子長長的，有點『鼠相』，據說也是主貴的」。
而且易先生好色。張愛玲說他連搭車也不忘吃豆腐，「一坐定下來，他就抱著胳膊，一隻肘彎正抵在她乳房最肥滿的南半球外緣。這是他的慣技，表面上端坐，暗中卻在蝕骨銷魂，一陣陣麻上來」。讀到這段，我們幾乎能夠想像一個色迷迷的葛優坐在狹窄昏暗的房車內，望著窗外，嘴角洩露了一絲絲不易為人察覺的淫笑。
只可惜，飾演易先生，葛優略嫌過高；小說男主角個子矮小，葛優卻有足足一百八十公分身高，似乎未夠「忠於原著」。
男主角的身材是高是矮，在這篇小說裏有著獨特意涵，恐怕不便隨意改動。張愛玲的本意應是以之對比女主角的高頭大馬，由是突顯兩人之間的心理差異，也順帶點破大時代裏的瑣碎窩囊。因此，她花了好幾處筆墨強調易先生的吃虧高度，開場即說他「房間那頭整個一面牆上都掛著土黃厚呢窗簾，上面印有特大的磚紅鳳尾草圖案，一根橫斜著也有一人高。周佛海家裏有，所以他們也有……人像映在那大人國的鳳尾草上，更顯得他矮小」。
張愛玲甚至不避露白，直接描述男女主角的外形對比，「她穿著高跟鞋比他高半個頭。不然也就不穿這麼高的跟了，他顯然並不介意。她發現大個子往往喜歡嬌小玲瓏的女人，倒是矮小的男人喜歡女人高些，也許是一種補償的心理」。
如果葛優演易先生，女主角便須有六呎以上，實不好找。男演員通常只因太矮而失去某個好角色，葛優這回或卻相反，做不成漢奸，都是身高惹的禍。

3.何不考慮莫文蔚？

誰最適合演《色，戒》裏的王佳芝？李安說自己來自台灣，故希望找台灣女孩子，「大Ｓ」目前在試戲，若不成功，便會考慮舒淇、周迅等他早已認識的女演員。
這些名字皆有合宜之處，因為長相都夠艷麗，飾演色誘漢奸的女大學生，擁有足夠的說服力，但若要講求「忠於原著」，她們卻又各有所缺。
被視為大熱門的「大Ｓ」，失諸於矮。張愛玲筆下的王佳芝是位身材高的女子，不管是坐著或站著，可以想像，都是胸挺腰直，雖然年輕，卻有早熟的氣概，承擔得起大時代的暗殺責任。
小說在開場時這樣形容女主角：「酷烈的光與影更托出佳芝的胸前丘壑，一張臉也經得起無情的當頭照射。稍嫌尖窄的額，髮腳也參差不齊，不知道怎麼倒給那秀麗的六角臉更添了幾分秀氣。臉上淡妝，只有兩片精工雕琢的薄嘴唇塗得亮汪汪的，嬌紅欲滴。雲鬢蓬鬆往上掃，後髮齊肩，光著手臂，電藍水漬紋緞齊膝旗袍，小圓角衣領只寸高，像洋服一樣。」
這恐怕不太接近「大Ｓ」的固有形象，除非經過李安的特別加工，否則難以跟文字相襯。
上述白描也注定了舒淇不易勝任；她的嘴唇出奇地性感，卻也出奇地厚，多出的幾分「風塵味」，比較適合演《第一爐香》裏的葛薇龍。
至於周迅，據以前的影片所見，三圍身段似乎吃虧了一些，腰不夠細、臀不夠挺，清純有餘，誘惑不足。王佳芝應是個嫵媚女子，儘管之前沒有性愛經驗，但對於男女之間的挑逗吸引，「她自從十二三歲就有人追求，她有數」，因此面對男主角，她清楚知道「他是實在誘惑太多，顧不過來，一個眼不見，就會丟在腦後，還非得釘著他，簡直需要提溜著兩隻乳房在他跟前晃」；跟男主角走進商店，也「知道他在看，更軟洋洋的拗著腰，腰細，宛若游龍游進玻璃門」。
在中港台的一線女演員名單裏，最適合演王佳芝的其實是莫文蔚。她有一對酒窩，笑起來確如熱血大學生般純潔善良，熱血到願意獻身以殺漢奸；她的眼神堅定，像是告訴世人，她有足夠的勇氣去在最後關頭改變初衷，只是為了一個愛的念頭。她的腳夠長，她的腰夠細，而且，跟王佳芝一樣，她是廣東人，正好配合劇情需要，在戲內講廣東話。
請李安拋開台灣情結，考慮選用莫文蔚，張愛玲終究也不是台灣人啊。

編者按： 馬家輝先生係香港人，至於莫文蔚嘛，當然也是啦，馬先生有沒有香港情意結，我可不敢說什麼（笑）。